休沐之日的清晨,卿如许独自出门了。
她披着一件烟灰色的大氅,帏帽遮面。没有坐车,亦没有骑马,只是缓步而行。
穿过朱雀大街,走过大慈恩寺,穿过南城三坊,拐进一条小巷,到了一座老旧的红门前。她见四下无人,她便推开门闪身进去。
这是一座废宅。
她走过门厅,便是曲折游廊。廊边的草已经长得老高,廊柱的漆皮掉落,老旧不堪。
过了游廊,便到了院中。已是断井颓垣,满目萧然,已经不复当年的景色 。
她记得院子的左边原是一座小石桥,桥下溪水潺潺,清澈见底,几只锦鲤穿梭于荷叶底。如今石桥仍在,却杂草丛生,小溪已经干涸,漂了一层绿腻腻的污垢。
她记得,她曾与柳戚在那里嬉笑打闹,那时柳叔就在一旁笑着喊住他们,怕他俩玩得过火会掉进水里去。有天柳戚在院子里睡着了,她就自己去溪边玩儿,结果脚下一滑,就栽进了水里。那时她个头还小,又不会划水,只觉得那水从四边八方涌来,眼睛也睁不开,喉咙似被人攥住,衣服泡了水就像附上了水鬼,拖着她一直往水底去。
后来她醒了,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岸边,柳戚就坐在她旁边,也是湿淋淋的。见她醒了,他哇地一声就哭了,一边嘴上说着“对不起,妹妹,都是哥哥的错,没有保护好你”。后来柳叔回来,就让柳戚去祠堂里罚跪,跪了大半天,也不给吃饭。到了半夜,她等柳叔睡了,就拿了自己晚饭偷偷藏的包子,送去给柳戚。
柳戚老实,他觉得是自己该罚,还拒绝吃东西,后来还是她用自己陪他罚跪逼他,他才吃了包子,又跟她在祠堂里聊了半天话,聊到两个人都困了,就趴在祠堂的地上睡着了。
那时她就能感受到,柳叔很疼她,但对柳戚却要差上许多,她犯错,是柳戚挨罚,她磕了碰了,也是柳戚被骂。可明明柳戚才是柳叔亲生的孩子。可柳戚好像也从来不吃她的醋,不怪她夺去了他应有的父爱,也可着劲儿地对她好。
这院子的右边,原种了一株西府海棠,丝垂翠缕。下面摆了一张七星石桌,围放着四只圆顶石凳。如今树已不在,桌凳也七零八落地隐没在草丛中,只露出半截青灰色。
她记得,幼时无数个夜晚,她都曾在梦中被柳叔温柔地叫醒,她与柳叔、柳戚便在那张桌上就着月色吃着宵夜。那海棠花开,花瓣落满石桌,餐盒摆在上面,煞是好看。
她拾阶而上,进了正屋。屋中蛛网遍布,灰烟瘴气,家当已经全数被抄走,空空荡荡。
她记得那边曾放了一张雕花梨木长桌,她与柳戚曾在那里一同读着医术,在上面写字画画。柳戚较她年长四岁,她学写字也都是他手把手教的。
另一边,曾放着一座红木架子,上面原本供花设瓶,还有柳叔最珍爱的一只碧玉的如意,原是柳叔医术高明,太后宫里赏赐的。她有一次与柳戚玩闹,不小心撞了架子,玉如意磕坏了一个角,她胆战心惊,生怕柳叔责罚,但柳叔却只笑着摆摆手,摸了摸她的头。
她转身出门,就着石阶坐了下来。只觉周身寒冷,便仰着头,感受暖暖日光落在脸上。
她本就是孤儿,幸得柳叔收留,视她如亲生女儿。如今柳叔与阿兄都已不在了,徒留她在世间,茕茕孑立,孤身一人。
回忆如深海浪涌,那些过去的画面愈是温馨美好,她的心便愈是刺痛。她坐在空荡荡的园中,独自伤怀。
不一会儿,忽然感觉眼前的光暗了下来,她便睁开眼来。
乌眸星瞳,嘴角斜勾,男人笑魇粲然,如夺目烈阳,撞入她的眼眸中。
顾扶风笑角轻斜,朝着她伸出手来。
“就知道你在这儿。难得你休沐,别负了春光,我们出门玩赏吧。”
俩人顺着寂河边走了走,见河中有一船夫撑了一条乌篷船,便招来船家,俩人一同上了船。
船舱狭窄,中间放了一张小案几,顾扶风和卿如许便相对而坐。微风习习,吹在身上不胜舒爽。
卿如许原本在看风景,一抬眼,注意到船头上的那位渔家女正在偷偷瞟着顾扶风,小姑娘面如白莲,模样清秀,面色中带着几分羞怯。
卿如许转了转眼珠,见岸上沿街有卖莲蓬的,就用脚踢了踢对面的男人。
“我想吃莲蓬。”
顾扶风便立刻起身走到船头去,与渔家女擦肩而过,他站在甲板上,似是被风撩得酥爽,便惬意地伸了个懒腰。
卿如许望着船头,只见顾扶风身后的渔家女也站了起来,靠在乌篷边上,眼睛没离开过他,手背在身后,不自觉地挠扯着自己的衣襟,脚也一下一下地杵着地。
顾扶风扭头看见岸上确是有不少农家支着摊子,在兜售莲蓬。便朝几个粉面似玉的小农女挥手招呼。
“小妹妹——”
岸上几个身子娇柔的小农女听见他呼喊,见船上的男人玉树临风,姿容俊美,面色俱是一红,都一个推一个,眼带春色。
“喊你呢!”
“谁说的,明明是喊你!”
顾扶风抬脚踩在船上的一个矮墩上,用膝盖架着胳膊,一派潇洒。
“就是那边,那个最漂亮的仙女妹妹,给我扔几只莲蓬来,好不好——”
他抬头一扬,便把几个银钱丢到岸上的几个农家女的身边。
农家女们看这男子不仅英俊,嘴也这般甜,又一阵推推搡搡。
“说最漂亮的呢,是你!”
“明明是你!”
过会儿,这才站出来个粉衣少女,抱着几支莲蓬,高声朝船上呼道:
“那你可接住咯——”
粉衣少女嫣然一笑,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拿起莲蓬,一支一支地朝乌篷船丢来。
顾扶风脚下不动,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,丢过来的莲蓬却一支不落,齐刷刷地收进了手里。
岸上的农女们见他飒然风流,便又是莺歌燕语,笑声一片,都纷纷站起来,朝他丢起东西来。
不一会儿,顾扶风就收了一大捧,他便又笑着挥挥手。
“我今日真是鸿运当头,一出门便遇着了几位好心的仙子。祝谢几位仙女妹妹越来越美貌,事事顺意——”
顾扶风躬身回了船舱,就见卿如许斜倚着船舷,面上笑吟吟的。
顾扶风把东西一股脑儿堆到桌上,只见除了莲蓬,还有几支蔷薇,几支玫瑰,甚至还有一株花上绑着一方绣着百鸟的手巾,顾扶风只挑出莲蓬来,就把庞的东西随意推到边儿上去,耐心给她剥起莲蓬来。
卿如许就又倾身靠在案几上,慵慵懒懒地支起胳膊撑着下巴望着他。
“遥知向前路,掷果定盈车。我一直以为只是谣言,今日真是涨见识了。”
顾扶风一听,这是夸他啊,登时一乐。
他抬眸看她眼中笑意盈盈,一贯清冷的脸上竟变得活泼生动了许多,不由地心怀荡漾了几分。便抬手把剥好的莲子喂到她嘴边。
过会儿,他见那蔷薇生得不错,就又抬手折了朵花,俯身要给她别进发间。
卿如许却立时打掉他的手,人也坐正了些。
“怎么了?”他不解。
卿如许背着船头侧过脸去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。
“你可看见船头那位小姑娘了?”
顾扶风一瞟,注意到船头是杵着个小丫头。
“看见了,怎么?”
“打你一上船,人家的眼睛可就没离开过你,可你偏是瞧都不瞧一眼。”
顾扶风闻言,又朝那女子看了一眼。
“你与我举止这般亲昵,这不是平白害我么,她刚还狠狠地剜了我一眼。”卿如许白了他一眼。
顾扶风见那女子确实面带绯红,但神色却有些异常。他一挑眉,半信半疑。
“可我看她神情古怪,不似你说的意思。”
卿如许眨了眨眼。
“那想来……是因为我今日穿的可是男装。她啊,可能是误会你……有龙阳之好。”
卿如许说罢便忍俊不禁,掩口窃笑。
顾扶风望着她眼波流转,十分明艳动人,愣了一愣。便又抬手往她嘴里又塞了颗莲子。
“她要真这么想,便是她眼拙蠢钝。你长成这样,一看便知是位女子。”
卿如许见他言语疏远,岿然不动,当真是对人家姑娘半点意思都没有。心里暗暗惋惜,自己方才还特意找个由头让他到船头去,替俩人牵线搭桥来着。
“哎,可惜了人家姑娘一片痴痴情意啊。”
顾扶风见她吃莲子吃得开心,便也想尝尝,一抬手,雪白的莲子划破半空,便落入他口中。
“那你可就孤陋寡闻了,看上本公子的人多了,本公子挑都挑不过来呢。”
卿如许想了想。也是。
他买个莲蓬都能招惹来这一番动静。他这人这般风流倜傥,又细心风趣,这些年不知招惹得多少姑娘魂牵梦萦。
但她心里也清楚,再风流,也只是停于表面。
他们拂晓十七人众中的云九娘,同他一起风里来雨里去,也是过命的交情。云九娘就是个惊世骇俗的美人,当年因为容貌过于耀眼,也曾名动江湖。人家每每看他时,都饱含柔情蜜意,但瞧他看人家,却是半分旖旎都没有。
这样一对比,不由地又想起那位叶烬衣叶姑娘来。
被他这么小心翼翼地放在心尖儿上,为她抛头颅洒热血,苦苦等待守候十六年。这样的人,又该是一位怎样不同寻常的妙人儿呢?
可顾扶风许是被那船头的姑娘盯着浑身难受,突然起身,丢下一吊钱,就拉起卿如许上岸逛街市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