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玄风庆会录》,公元1220年,72岁的丘处机接受成吉思汗之邀,西去雪山(今阿富汗境内的兴都库什山)行营拜见成吉思汗,劝阻成吉思汗继续西征,返回中原,“敬天爱民”,减少屠杀、清心寡欲。后来,成吉思汗下诏耶律楚材将他和丘处机的几次对话编集为《玄风庆会录》。
耶律楚材
钦奉皇帝圣议,宣请高道长春真人,岁在己卯,正元后一日。敕朝官刘仲禄赉诏寻访,直至栖霞。适符圣意,礼迎仙驭,不辞远远而来,逮乎壬午之冬,十月既望,皇帝畋于西域雪山之阳。是夕,御行在,设庭燎,虚前席,延长春真人以问长生之道。
真人曰:夫道生天育地,日月星辰、鬼神人物,皆从道生。人只知天大,不知道之大也。余生平弃亲出家,惟学此耳。道生天地,天地开辟,而生人焉。人之始生也,神光自照,行步如飞。地生菌,自有滋味,不假炊爨,人皆食之。此时尚未火食,其菌皆香且甘,鼻嗅其香,口嗜其味。渐致身重,神光寻灭,以爱欲之深故也。
学道之人,以此之故,世人爱处不爱,世人住处不住。去声色以清静为娱;屏 滋味以恬淡为美。但有执着,不名道德也。
眼见乎色,耳听乎声,口嗜乎味,性逐乎情,则散其气。譬如气鞠,气实则健,气散则否。人以气为主,逐欲动念,则元气散,若气鞠之气散耳。
天生二物,曰:动,曰:植。草本之类为植,植而无识,雨露沾濡,自得生荣。人物之属为动,动而有情,无衣无食何以卒岁?必当经营耳。旦夕云为,身口为累故也。
夫男阳也,属火;女阴也,属水。惟阴能消阳,水能克火。故学道之人,首戒乎色。夫经营衣食,则劳乎思虑,虽散其气,而散之少,贪婪色欲,则耗乎精神,亦散其气,而散之多。
道产二仪,轻清者为天,天阳也,属火。重浊者为地,地阴也,属水。人居其中,负阴而抱阳。故学道之人,知修炼之术,去嗜屏欲,固精守神,惟炼乎阳。是故阴消而阳全,则升乎天而为仙,如火之炎上也。其愚迷之徒,以酒为浆,以妄为常。恣其情,逐其欲,耗其精,损其神。是以致阳衰而阴盛,则沉于地而为鬼,如水之流下也。
夫学道修真者,如转石上乎高山,愈高而愈难,跬步颠沛,前功俱废。以其难为也,举世莫之为也。背道逐欲者,如掷石下乎峻坡,愈卑而愈易,斯须陨坠,一去无回。以其易为也。故举世从之莫或悟也。
余前所谓修炼之道,皆常人之事耳。天子之说,又异于是。陛下本天人耳,皇天眷命,假手我家,除残去暴,为元元父母,恭行天罚,如代大匠斫,克艰克难,功成限毕,即升天复位。在世之间,切宜减声色,省嗜欲,得圣体康宁,睿算遐远耳。
庶人一妻,尚且损身,况乎天子,多畜嫔御,宁不深损乎?陛下宫姬满座,前闻刘仲禄中都等拣选处女以充后宫。窃闻道经云:“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。”既见之,戒之则难,愿留意焉。
夫人认身为己,此乃假物,从父母而得之者,形骸耳目是也。神为真己,从道中而得之者,能思虑寤寐是也。
行善进道,则升天为之仙;作恶背道,则入地为之鬼。夫道生众生,如金为众器,销其像则返成乎金。人行乎善则返成乎道。人间声色衣食,人见以为娱乐,此非真乐,本为苦耳。世人以妄为真,以苦为乐,不亦悲哉?殊不知,天上至乐,乃真乐耳。
余侪以学道之故,弃父母而栖岩穴,同时学道四人,曰丘、曰刘、曰谭、曰马。彼三人功满道成,今已升化。余辛苦之限未终,日一食一味一盂,恬然自适,以待乎时。
其富者贵者,济民拯世,积行累功,更为易耳。但能积善行道,胡患不能为仙乎?
中国承平日久,上天屡降经教,劝人为善。大河之北,西川江左,悉有之。东汉时,于吉受《太平经》,一百五十卷,皆修真治国之方。中国道人,诵之行之,可获福成道。又桓帝永寿元年,正月七日,太上降蜀临邛,授天师张道陵《南北斗经》及《二十四阶法箓》,诸经籍千余卷。晋王纂遇太上道君法驾,乘空赐经数十卷。元魏时,天师寇谦之居嵩山,于太上等处,受道经六十余卷,皆治心修道、祈福禳灾、扫除持魑魅、拯疾疫之术。其余经教,不可尽言。降经之意,欲使古今帝王臣民皆行善。
经旨太多,谨举其要。天地之生人为贵,是故人身难得,如牛之角;万物纷然,如牛之毛。既获难得之身,宜趋修真之路。作善修福,渐臻妙道。
上至帝王,降及民庶,尊卑虽异,性命各同耳。帝王悉天人谪降人间,若行善修福,则升天之时,位逾前职;不行善修福,则反是。天人有功微行薄者,再令下世,修福济民,方得高位。
昔轩辕氏,天命降世,一世为民,再世为臣,三世为君。济世安民,累功积德,数尽升天,而位尊于昔。
陛下修行之法无他,当外修阴德,内固精神耳。恤民保众,使天下怀安,则为外行;省欲保神,则为内行。
人以饮食为本,其清者为之精气,浊者为之便溺,贪欲好色,则丧精耗气,乃成衰惫。陛下宜加珍啬。十宵一度,已为深损,而况恣欲者乎?虽不能全戒,但能节欲,则几于道矣。
夫神为子,气为母。心为气经,目为泪经,鼻为脓经,舌为津经,外为汗经,内为血经,骨为髓经,肾为精经。气全则生,气亡则死。气盛则壮,气衰则老。常使气不散,则如子之有父母,气散则如子之丧父母,何怙何怙?夫神气同体,精髓一源。陛下试一月静寝,必觉精神情爽,筋力强健。古人云:“服药千朝,不如独卧一宵。”药为草,精为髓。去髓添草,有何益哉?譬如囊中贮之金,旋去金而添铁,久之金尽,囊虽满,空遗铁耳。服药之理,夫何益乎?
古人以继嗣之故,娶妇而立家。先圣周公、孔子、孟子各有子,孔子四十而不惑,孟子四十而不动心。人生四十以上,气血已衰,故戒之在色也。陛下圣子神孙,枝叶蕃盛,宜保养戒欲,为自计耳。
昔宋上皇,本天人也。有神仙林灵素者,携之神游上天。入所居宫,题其额曰“神霄”。不饥不渴,不寒不暑,逍遥无事,快乐自在,欲久居之,无复往人间意。林灵素劝之曰:“陛下天命人也,有天子功限未毕,岂得居此?”遂下人间。自后女真国兴,太祖皇帝将厌世,天虏上皇北归,久而老死于上京。由是知上天之乐何啻万倍人间?又知因缘未终,岂能遽然而归也?
余昔年出家,同道四人,彼三子先己升化,如蝉蜕然。委此凡骨而去,能化身千百,无不如意,余辛苦万端,未能去世,亦因缘之故也。
夫人之未生,在乎道中,不寒不暑,不饥不渴,心无所思,真为快乐,既生而受形,眼观乎色,耳听乎声,舌了乎味,意虑乎事,万事生矣。古人以心意莫能御也,故喻心为猿,意为马,其难制可知也。古人有言曰:“易伏猛虎,难降寸心。”乃成道升天之捷径耳。
道人修真炼心,一物不思,如太虚止水,水之风息也,静而清,万物照之,灿然悉见。水之风来也,动而浊,何能鉴万物哉?本来真性,静如止水,眼见乎色,耳悦乎声,舌嗜乎味,意着乎事,此数者续续而叠举,若飘风之鼓浪也。道人治心之初甚难,岁久功深,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。道人一身耳,治心犹难,矧夫天子富有四海,日览万机,治心岂易哉?但能节色欲,减思虑,亦获天佑,况全戒者邪?
昔轩辕皇帝,造弧矢,创兵革,以威天下。功成之际,请教于仙人广成子,以问治身之道,广成子曰:“汝无使思虑营营,一言足矣。”余谓修身之道贵乎中和。太怒则伤乎身,太喜则伤乎神,太思则伤乎气。此三者,于道甚损,宜戒之也。
陛下既知神为真己,身是幻躯,凡见色起心,当自思身假神真,自能止念也。
人生寿命难得,且如鸟兽,岁岁产子,旋踵夭亡,壮老者鲜,婴童亦如之。是故二十、三十为之下寿,四十、五十为之中寿,六十、七十为之上寿。陛下春秋已入上寿之期,宜修德保身,以介眉寿。
出家学道之人,恶衣恶食,不积货财,恐害身损福故也。在家修道之人,饮食居处,珍玩货财,亦当依分,不宜过差也。
四海之外,普天之下,所有国土,不啻亿兆,奇珍异宝,比比出之。皆不如中原,天垂经教,治国治身之术,为之大备。屡有奇人,成道升天耳。
山东、河北天下美地,多出嘉禾美蔬,鱼盐丝茧,以给四方之用。自古得之者为大国。所以历代有国家者,惟争此地耳。今民有兵火相继流散未集,宜差知彼中仔细事务者,能干官,规措勾当,与免三年税赋,使军国足丝帛之用,黔黎获苏息之安,一举而两得之。兹亦安民祈福之一端耳。自天佑之,吉无不利也。
余万里之外,一召不远而来,修身养命之方,既已先言,治国保民之术,何为惜口?余前所谓安集山东、河北之事,如差清干官前去,依上措画,必当天心,苟授以匪材,不徒无益,反为害也。初,金国得天下以创起东土,中原人情尚未谙悉,封刘豫于东平,经略八年,然后取之,此亦开创良策也。愿加意焉。
修身养命要妙之道,传之尽矣,其治国保民之术,微陈梗概,用之舍之,在宸衷之自断耳。昔金世宗皇帝,即位之十年,色欲过度,不胜衰惫,每朝会,二人掖行之。自是博访高道,求保养之方,亦尝请余,问修真之道,余如前说。自后身体康健,行步如故,凡在位三十年,升遐。
余生平学道,心以无思无虑,梦中天意若曰:“功行未满,当待时升化耳。”幻身假物,若逆旅蜕居耳,何足恋也?真身飞升,可化千百,无施不可,上天或千岁、万岁,遇有事,奉天命降世,投脱就舍而已。
传道毕。上谕之曰:“谆谆道诲,敬闻命矣。斯皆难行之事,然则敢不遵依仙命,勤而行之?道之语,已命近臣录之简策。朕将亲览,其有玄旨未明者,续当请益焉。”
岁在壬午夏四月吉日